奶喵江岸

暂停约稿/*百无禁忌*

【沁袁春】长梦

*写的时候在听小袁老师的《暗恋》。

1.

轰隆——

飞机坠落前一刻,毕男惊醒。

六月,重庆尚且没有迈入难熬高温,但雨期已经如期而至。暴雨在窗外不歇气地下,哗啦哗啦,被风吹得砸在窗户上。闪电和炸雷被厚重遮光窗帘和双层玻璃隔绝在外面,黑暗里毕男听见空调嗡鸣。

雨是半夜里下下来的。她摸着身下的床铺坐起身来,深呼吸顺口气,抹了把脸,指尖碰到酸涩的眼角和隐痛的太阳穴,接着才迟钝地想到,客厅的窗户也许忘记关。一片漆黑中勾下身去寻到拖鞋,靸上,摸黑推开卧室门。

汽车喇叭、引擎轰鸣,夹杂在鼓胀风雨声之间。屋子里静,就更显得屋外吵,耳膜里充斥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信息,才暂且将方才梦境中令人心悸的场景打散。

空难。毕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脖灌下去,脑子里浮起这个词。

她依然还会在夜里做这个梦,尽管离那场飞行事故已经过去了快一年。梦里她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眼皮沉重,口舌僵硬,动弹不得,跟着飞机左右颠簸,像浮在海面上一截枯木。乘客的相貌都蒙着一层雾,只有亮黄色的氧气面罩上下翻飞,刺眼的清晰。

滴滴。

外面的汽车灯一闪而过。毕男握着杯子望向窗外。

那天在航站楼碰见徐奕辰,交谈间对方用一副调侃的口吻告诉她,后来他复飞,回回都是安全带系最紧的那一个。毕男就笑笑说,我明白你。

大概多多少少会后怕。白天里的自持和克制褪尽后,恐惧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准时涌上来。

梦里,她握不住梁栋的手,也挡不住飞驰上来餐车,镇不住撕心裂肺哭号的乘客。梦里视线越过了层层障碍,将后舱望穿。

梦里的年轻女孩儿侧躺在走道上,没能在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声中醒过来。

又一声炸雷从窗外滚过去。毕男打个冷颤。

还好、还好。她握紧水杯。

只是梦。

她折身回到卧室里去,借着半开的房门外头透进来的光在床头柜上寻找空调遥控器。找到了,拿起来的时候,也一并拿起压在它下方的一张白色卡片。

一张婚礼请柬。

一张十几个小时前由新娘亲手递到她手里的婚礼请柬。

湿热的风从外头吹进来,卡片里夹着的彩纸飞起一个角,金色墨水写成的姓名在昏暗光线里闪动。

周雅文。她嘴唇嗫嚅着念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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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男又站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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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二十岁的年纪都幻想过爱情,却没人把浪漫的想象交给婚姻。无名指上的戒指轻飘得难以察觉,但也将是压在心尖上的万钧重量。

毕男鲜少将它取下来,无名指根因为那一圈金属长久的停留而留下一个浅淡的白印。就好像即使是取下来,刻入皮肤的印痕仍在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责任和联系是如何通过这个小小的圆圈将两个曾经陌不相识的人连接在一起。

那位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在她二十三岁生日当天同她求婚。太熟悉,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尽管他们之前从没有对彼此表白过感情,但又好像他们在很多很多年前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平淡顺适,没什么可值得抱怨的。也许正因为太过顺适,新婚的激情在一年后便消失殆尽。

余下的只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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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通常将戒指搁在床头柜上,在必要取下来的时候,和腕表放在一处。深夜酒店柔软过头的床上,周雅文趴在她身边把玩那枚戒指。年轻女孩儿的手指白皙修长,戒指从指缝间掉出来,落到手心。

她侧过头来笑,毕男望向她,看着她将腕表也一并拣过来,放到枕头上。她说,男姐你看。

“事业。”她拍拍空乘统一配发的腕表。“爱情。”又戳戳戒指。

毕男阖上眼皮,自己也不知道是避开那双亮晶晶的黑色眼瞳,还是避开那枚被床头灯照亮的戒指。

是婚姻,她想。她听见身侧床铺响动,大概周雅文以为她置了她的气,小心翼翼偎上来,温热的身体贴着她的一侧胳膊,像只做错了事的猫。

“那个、男姐……”

“再睡会儿吧,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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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鲜少谈及自身,鲜少谈及未来。在这段混沌的关系中只着眼于每一个当下,交换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在彼此身上获得所渴求的东西,然后在长长的沉默中紧贴在一起入睡。

那天毕男在凌晨醒来,手机消息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漆黑的房间里只看见床头手机屏幕一闪一闪地亮。她探过身去取来,划开屏幕,是来自丈夫的一条微信消息。

是语音,毕男没有点开。暗灭屏幕,将它重新放回去。

身侧躺着的人醒了,迷迷糊糊撑着要坐起身。毕男按着她的肩,稍微用了点儿力,将她按回被窝里。

“男姐……”刚睡醒的声线还有些发哑,周雅文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瞧着她,“都这个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我可以去浴室呆着的,如果、不方便的话……”

毕男嗯了一声,犹豫半秒。

是我先生,她说。

而后她们好久没有再说话。毕男知道周雅文没睡着,也忽然没了勇气去对上那双眼睛。歉疚与罪恶感后知后觉袭来,像一记直拳狠狠砸在心口上。她呼吸困难。

尽管从来没有刻意隐瞒,但当也从来没有谁主动提起过。就好像不说、不看、不想,就能够逃避掉所有的因果似的。直面这件事本身的时候,比想象中艰难得多。

周雅文还是坐了起来,掀起被子的一角去包覆住毕男露在冷风里的脊背。然后在被子下碰碰她的手。

毕男没有动。

于是那只手悄悄捉住了她的手掌。

毕男轻轻叹出一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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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城市的上空几乎看不见星星。夜晚的重庆亮起来的后,灯光让好远的云也抹上了一层紫红色。零星的几颗也不算亮,甚至偶尔仔细辨认,发现只是夜间航班的白色闪光灯。

毕男头一次见到周雅文的那趟红眼航班上,灰色云层在飞机下方,繁星密布的天幕在她们头顶。客舱里暗了灯,外面星星的光透进来,亮得不可思议。

年轻空乘待在她的位置上发呆,一双眼睛待到毕男走到她跟前时才重新聚焦。慌手慌脚地站起来,赶忙低头认错。灯光下的耳朵烧成粉红色。

落地后休息的酒店里,恰巧又被安排到一间。女孩儿有些紧张,总是怯怯地在她身后望,待到实在忍不住了,才犹犹豫豫跟她搭话,问她,男姐,你有没有看到星星啊,好漂亮。

她的眼睛很亮,温驯柔和,像鹿一般的无辜又清澈。毕男望着她,星空就变成了那双眼睛。

后来那双眼睛就这么长久的注视着她,从每一次飞行,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每一次一同度过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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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总是真诚又认真。周雅文偏偏骨子里还带着浪漫。

她记得毕男的生日,记得她的生理周期,记得她不喝凉水,记得她的香水款式。尽管她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些,但旁敲侧击,她知道,也记着。

偶尔制造一些小惊喜,在毕男的汽车后视镜上,夹一小束花。有时候是花店里买来的一支玫瑰,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小雏菊。

“师父,师爹好浪漫啊,”张秋悦看着毕男将花束包好,小心放到后座上,一脸羡慕,“我也想找个这样的。”

毕男瞥她一眼,抿了抿唇角,“他才没那么好兴致。”

“那谁又会送花儿呀?”

毕男拉开车门,

“不知道。”

周雅文悄悄从后头绕上来,扒着张秋悦的肩,跟着帮腔,“那送花儿的人,肯定好欣赏男姐啦。”

“对呀对呀。”

她笑起来眼尾上扬,像讨表扬的猫咪,妩媚又漂亮,还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小丫头,毕男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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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又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说别的字眼,只是说,“欣赏”。

体贴到了这种程度。

也许一开始就是被这样真诚的温柔所蛊惑,不然为什么明明有着自以为优秀的自持力,却在一步又一步无法回头的错误中,将无形的绞索套在了彼此的脖颈上,一人牵着一头。

愈收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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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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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后来毕男一直在回想,到底是耗费了多大的精力与勇气,才彻底松开握住绞索一端的手。

年前最后一趟飞行,两个人恰好又签派到一起。

空调暖风开得很足,酒店紧闭的窗户上结起一层霜。她们躺在一张床上,肩膀挨着肩膀。

周雅文靠过来,小小声叫她,男姐、男姐,睡了么。

“嗯?”

“那个……上次我给你的那个U盘,你看了吗?”

那还是圣诞节前的事了。她们原本是打算去私人影院,周雅文带了个小U盘,说她那儿的好电影特别多。结果临时被一个电话叫走,临走前将它塞给毕男,念念叨叨着说,一定要看、一定要看的。

“我……没得空。”毕男斟酌着措辞,“还没来得及看。”

“那、下次再一起看吧……”

“雅文。”

毕男开口,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周雅文。

“男姐?”

星空一般亮的眼睛望着她。

.

雅文。她叹息般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抑制不住的愧疚涌上喉头,呛得她快落下泪来。

可她哭不得。因为她是毕男,她是男姐。

她必须硬起心肠,硬起心肠的人不能是周雅文。

快刀斩乱麻才能减轻余痛。

她先做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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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一个人喜欢你、爱你,陪你走一辈子。”

“那个人不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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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份愧疚从一开始便扎根在了心里,从每一次的温存中都试图侥幸抹去一点,可事实上,只会在每一个下一次中越扎越深。

毕男想,一年、也许是半年,她就会忘了我、放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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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下一个圣诞节前,从黄佳那里听来了周雅文订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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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毕男到达酒店的时候,自觉有些迟了。匆匆忙忙将钥匙交给车童泊车,自己一路小跑进入宴客厅。

一张巨幅婚纱照就放在来宾签到处,新娘被新郎搂着腰,笑得甜蜜。毕男仰头多看了几眼,忽然想到,她的腰伤好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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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她们在雪山上空那架摇摇欲坠的飞机里,隔着整个狼藉的客舱,望不见彼此。

几分钟的时间漫长得等不到尽头。哭声喊声风声乱成一片,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她拽着梁栋的手将他硬生生拖回驾驶舱,抬起头来的时候和一位旅客对上视线,看见满眼的绝望与仓皇。

她抓着氧气面罩和对讲机,想到紧急流程,想到空难,想到机组,想到雪山和星星,想到周雅文。

在没能得到回应的那几十秒,她怕极了。视线在餐车前堪堪停住,只能从缝隙见隐约看见那身制服——

周雅文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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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了名,将红包塞给签到处帮忙的小姑娘,一进门就听见黄佳叽叽喳喳的嗓音叫她,男姐来啦,快来这边。

门边的一桌坐着的都是面熟的人,见她来了,都站起来招呼。

原来大家都在,她想。

刘长建替她拉了把椅子过来,站起身来时,将身边那位温温和和的女人介绍给她,“这位是我爱人。”

您好。毕男伸出手去笑着握一握。

“诶,你先生呢?怎么没一起来?”

“他……有点事儿,走不开。我替他祝福好了。”

“那多带点儿喜糖回去,”梁栋越过半张桌子,探过手从篮子里捞了一把糖果,推到毕男跟前,“沾沾喜啊。”

好、谢谢。她朝梁栋点点头,将它们都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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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很漂亮。

穿过红毯尽头的鲜花拱门,握着捧花,笑着,眼底收进万千星光。

那双眼睛曾长久地看着她,在昏沉的深夜,只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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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大喜时刻,请现场的朋友们,让我们大家把祝福化成响亮的掌声送给我们这对新人,祝福他新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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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男手机振动,一条微信消息。

「离婚协议写好了,等你回来签。」

她顿了顿,发送回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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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牵起新娘的手。

“请问新郎,您愿意娶您身边这位小姐为您的妻子吗?永远敬爱她、呵护她、保护她吗?”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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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男下意识地转动无名指上那枚戴了好多年的戒指。也许在几个小时以后,就再也用不着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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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我们的新娘,您愿意嫁给在您身边这位先生为您的丈夫吗?无论贫贱与富贵,直到永远吗?”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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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以前的晚上,周雅文安安静静听完了她的话。她没哭,毕男原本想,假如她大声哭出来的话,也许自己会好受些。

“男姐,”她轻轻说,“我早就想过这件事,我也从来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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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么,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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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毕男返回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同事们围着周雅文讨喜糖吃,她勉勉强强寻了个空隙进去,向她道声“新婚快乐”。

“谢谢你,男姐。”她眼里闪着光,一如初见时布满天幕的星星。

丈夫在消息里说的文件就放在茶几上,她走过去拿起来,拣了支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将笔放回茶几下方的时候,掉出来一个小飞机模样的东西。毕男一愣。

那是周雅文给她的那个U盘。

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下午十一点半。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将它插进客厅的投影机里。

屋子里没有开灯,屏幕亮起来,U盘里只有一个视频文件——一部老电影,罗马假日。

毕男看过好多遍,她还是点开来。荧幕闪动,她起身去厨房倒杯水。

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缩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全部看完。事实上大部分时间在发呆,乱七八糟地什么都想。

咔哒

片尾播完,屏幕骤然暗下去,接着又亮起来——周雅文的脸出现在画面中。

毕男猛地坐直了身体,水杯被打翻,顺着茶几咕噜咕噜滚到另一侧,掉了下去。

“男姐,圣诞快乐。”

遥远的祝福,穿过层叠时空传递给她。周雅文在笑,镜头摇晃,拍到她身后的窗户,外面是星空。

“一直想跟男姐你一起看一部电影来着,就我们两个,多好……”

毕男用手背紧紧抵住嘴唇,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她站起来,颤抖着手去摸投影机的开关按钮,眼眶发烫,泪眼朦胧中几乎看不清荧幕上女孩儿的脸。

“我想也许我当面是说不出这句话,所以男姐,我……”

咔嚓

毕男摁下了开关。

客厅里陷入一片漆黑。

她站在黑暗里大口喘气,胸口涌上来的情绪让她快要窒息。

也许她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明白自己对周雅文的感情,也终于知晓,原来那个女孩儿等着她,等了那么久。

她猜到了视频末尾,却没有勇气、没有立场再去接受这份真诚纯白的爱意。

.

窗外星星很亮。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手背上。

她终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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